中国街边的路墩子也能获设计大奖?
时间:2023-05-09

  亚非本科学的是油画专业,后来去中央美术学院学了家具设计。我本科的专业是室内设计,后来去英国读了一个偏向于纯艺术的专业。所以,我们俩的教育背景有点反过来了,但有一个共通的地方:在艺术和设计两个领域之间,都想探索一条新的道路。

  我们是从网友变成朋友的。大概7年前,我们在一个设计分享播客“异能电台”的聊天群里认识,群里的一帮人经常一起聚会、聊设计、看展,就这么熟起来了。

  我们在创作想法上特别投缘,用亚非的话来说,都想做一些“‘离谱’、有趣、别具一格的东西”,陆陆续续有一些小合作。

  2019年,我刚毕业回国不久,在北京上班,亚非也在北京工作,我们都想从枯燥的工作环境里脱离出来,于是一拍即合,“要不去搞点什么?”

  “共代谢”的名字是亚非取的,来源一个生物学概念:Co-metabolism,原意指微生物分解一些难分解的东西,而我们的创作,也隐喻了这一过程。

  我们俩都有工业设计或产品设计的背景,对于工厂批量生产的代谢物,还是比较了解的。事实上,中国的工业化进程里,工厂生产了大量的代谢品,比如有人订了一批货,但是订多了,都在仓库里放着的,无人问津,甚至只能当作垃圾处理。

  一开始我们就在想,到底以什么方式来介入中国的生产?在我们看来,这些代谢品完全可以再利用起来。

  “路障”系列是我们的第一个创作。当时在北京,从我住的地方骑车到公司,一路上会有很多路障。很多人坐在上面晒太阳、聊天。有一个大哥,直接横跨在两个路障中间,特别像在练武。还有人会坐在一个圆的墩子上,把腿搭在另一个墩子上,闲适地看起书来。

  我在伦敦留学的时候,毕业作品探讨的就是人们的行为打破物品原本功能,并与物体产生有趣叙事的纠缠关系。当时也拍摄了很多人们坐在栏杆、高台、花坛侧沿的影像。后来回到北京,我也一直在继续这个影像记录。

  我和亚非都觉得,“坐”这个行为太有意思了。后来,我和亚非商量,是不是可以用路障,来做一系列又可以是艺术装置,又可以让人坐的家具?

  路障,本身是非常日常,甚至在大众视野里会“隐身”的公共设施,我们用了室内设计里常用的阳光板和亚克力板,还有货车拉货的绑带,把它们组装在一起,利用工业生产里常见的高饱和色去强调路障。

  当时在美术馆里面呈现,很多观众第一眼看到,也很疑惑,好奇这到底是什么东西,这个能坐吗?直到看到上面的一个贴纸,“每个墩子都可以配个屁股(have a seat)”。很多人真的坐在上面休息、闲谈,他们也会重新去认知这些日常的物件。

  在美术馆里,有一个小孩蹲在旁边,在拍打路障。还有个朋友买了一个路障之后,他妈妈不知道这是什么,就在上面晒梅干菜。我们觉得这些都很有意思,人们的使用方式,完全会打破我们的认知。

  通常,设计师在设计一把椅子时,会确定好“它就是一个椅子”的功能。我们把权力往后退一步,把更多的可能性,交给公众或者使用者,这样也会有更多有趣的行为和诠释浮现。

  “蹲座”系列,也是来源于我们对街头的观察。“蹲”或“蹲着坐”,其实是一个常见的行为。在北京街头,我们看到有人蹲在马路牙子上,蹲在椅子上——甚至蹲在墩子上,就那么大点儿的面积。

  当时工作室正好有一个货车爬坡用的陡坡垫,还有一个用剩的医疗坐垫,我们结合“蹲”这个行为,做了一个作品。我有个朋友说,“坐下去就不想起来。”

  这些街头观察,以及由之产生的设计作品,其实也围绕着城市里特别温情的一面。

  比如,你扶着一个墩子,就能坐在那儿聊聊天,哪怕互相不认识;遇到一个屋檐,可能五六个人就在底下躲雨;几个人一起蹲着,好像就形成了一种情感上的连接。我们做这些设计,其实也想重建日常生活里特别有人情味的东西。

  “路障”和“蹲座”系列,是我们用现成的工业零件去完成的一系列创作,归入“社会介入”这一类。

  另外一部分,是我们用金属连接件等工业构件和亚克力进行组合再生产,创作的功能性艺术品,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收藏级设计,包含着我们对后工业时代的反思。

  “公私合用”系列,最早是参加2021年设计上海Talents板块展出的系列作品。

  很多朋友比较熟知的作品,蓝色的亚克力中间,有两个镜像相对的椅面。它原本是日常生活里,随处可见的公交座椅,或者公园里的塑料椅子面。

  我记得当时在展厅,有一个观众在旁边调侃说,“如果你把它倒着放,它也可以是一个茶几,但又更像是两个人永远无法同时坐在一起的椅子。”

  还有几个非常方正的作品,它的使用方式和摆放方式,也完全可以根据使用者和观众自己来定义,可以横着放、倒着放、竖着放。竖着放,它可以是一个柜子,倒过来放,其实也是一个茶几。包括一个圆形的亚克力作品,有个朋友说像是“太阳”,也可以作为一个小茶几、杂志架,甚至是雕塑。

  整个系列的作品,使用方式都是多重的。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核心理念,我们不试图定义这些看似像家具,又像装置艺术的“物件”到底“是什么”,重要的是它们“怎么是”,也就是说,它的功能根据场景和使用者,可以不断变化。

  这也来自于我们对人的行为的观察,比如说我的房间里,就会有一个堆满了衣服的沙发,虽然我有一个衣架;电影《2001太空漫游》里面,猩猩会拿着骨头去打人;人碰到路障,会下意识地坐在上面休息。真实的需求,会打破物件原本被定义的功能,让物件回归到物件本身。

  “位移”系列是“公私合用”的延续,探讨物件在空间中移动的瞬间。这个系列作品,和我们最新个展“滑稽史诗”里的一个“跳台”有一定的内在相似性,都是想呈现物件在空间中运动和静止的状态。

  最开始在北京,我们住的距离很远。可能每周抽一天时间,我打车从我住的地方到望京,在亚非家的客厅里面,我们俩就开始工作,像“路障”系列和“公私合用”系列,就是这样完成的。

  2021年,亚非辞去工作,我经历了一番挣扎之后,也把工作辞了。这一年的7月,我们一起搬到了上海,在郊区青浦租下一栋小洋房,正式开始新的创作和生活。

  作为一个两人的艺术团体,我们的工作流程,通常会先讨论一个大的概念,然后坐下来,在草图的两边,各自画下想法。在画纸中间,会碰撞出一些新的想法,再各自认领擅长的部分去执行,比如亚非的建模特别好,有时候就他来建模,偏向于平面和渲染的部分,更多是我来执行。

  作品图纸出来后,最重要的一个环节,就是去对接工厂,我们接触比较多的是亚克力和金属工厂,最后的组装,都是我们亲自来完成。

  所以我们叫对方张师傅、杨师傅,因为第一次合作“路障”系列时,我们俩就觉得自己很像工人师傅,一直绑带子、拧螺丝,组装各种东西。

  我们租的这栋小洋房有三层,一楼是工作区,我们会在这里一起讨论想法、组装作品,二楼和三楼分别是我和亚非的生活区。

  平日,亚非的作息特别健康,通常五六点就起床工作,我可能会睡到中午,再下楼和他一起聊想法、创作。大部分时间,我们都自己烧菜做饭,主要是亚非下厨。

  工作室附近有很多农田,我们平时也很喜欢去周围散步。亚非最喜欢逛公园,我则痴迷拍摄一路上见到的有意思的人、事、物。我们俩也会聊很多关于新作品的想法,甚至是未来某个作品的概念,被平凡有趣的日常所打动。

  搬来上海后,我们就在筹划作为艺术团体的第一次个展,时间横跨2021-2022年,我们将它取名叫“滑稽史诗”——关于宏大的太空梦想,和微小的日常生活的一次探险。

  “滑稽史诗”是目前为止我们呈现作品数量最多的一个展览,光是大型的实体装置大概有20件,主要材质都是亚克力、金属。它有非常科幻和未来的一面,也有非常日常、在地的一面。

  灵感来自一本美国杂志Collier’s ,1952年有6期内容,是杂志方找到了当时世界顶尖的科学家,对探索太空进行畅想。有一期的封面写着“人类即将征服宇宙(Man will conquer space soon)”,此时距离⼈类的第⼀颗⼈造卫星上天,也就是人类进入太空时代还有5年。但快70年过去了,这个宏愿其实并没有实现。

  在单调日常和枯燥现实之下,人们越来越不做梦了,遗忘了曾经对于太空时代的幻想。甚至如今看来,这一伟大的梦想,难免有些滑稽可笑。而我们,想表达对宏大且逝去的梦想的一种惋惜和同情。

  展厅有两个分区,在“生活区”,我们用和日常息息相关的工业金属构件,打造出一个介于真实和虚构的混合空间,就像在太空舱里,构建一个生活区域。

  《高速穿行》,不锈钢,亚克力,建筑五金构件 167×91×157cm,2022

  我们用高速穿梭的飞船船舱作为形态。在大的空间里,营造一个小的私密空间。你可以躺在里边,就像躺在一个飞船或穿梭机里,进入到一个高速穿行的状态,从而脱离日常的单调生活。

  在英文里,注射本身就有“火箭入轨”的意思。我们做这个灯时,也希望它有一定的惊喜,就像注射光线一样按下两边的开关,灯就亮了,模拟火箭发射升空的一瞬间。

  《隐藏关键》,不锈钢,亚克力,建筑五金构件 45×45×65cm,2022

  《隐藏关键》用到的概念,是⻜⾏器最关键的部件之⼀:起落架。我们想提示在生活当中,那些被隐匿起来且非常重要的存在。

  《信号》,不锈钢,亚克力,建筑五金构件 65×50×265cm,2022

  《信号》则糅合了导弹发射井、⻜船尾部喷⼝、⼿机信号站的形态,我们把它抽象到一个非常简洁的程度,让使⽤者去触摸控制⼀种状态——导弹发射井打开舱盖,⼀触即发的危机时刻。

  《生活剖面》是我们想象中空间站剖面图的一些轮廓,我们把它沿用到日常的生活中来。

  从功能上理解,它是一个全身镜,有2米多高,但它和普通的镜子,直观感受上并不太一样,更有体块感。人每天都要照镜子,它承载的就是生活的一个剖面。

  在另一个展厅“自反词”,有更多日常化的呈现。我们想表达单一标准下的“美好生活”和真实生活的矛盾和距离,以及其中隐藏着的危机。

  比如,中产阶级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,有一个标志性追求,“一栋配着游泳池的大房子”。

  《多重预感》和《半立方悬浮》里,我们用蓝色亚克力和玻璃镜子,打造出类似于跳台、游泳池的意象,在《多重预告》蓝如波涛的台面上,我们设置了一个漩涡,仿佛将原本平静美好的状态打破。

  而只要有光线投射下来,这两件作品都会反射出扭曲而闪耀的光线,我们想反思的是,那些被贴上标签的,统一标准的美好生活,里面到底有着怎样的复杂和危险?

  展览开幕的头一天,我们布展到凌晨两点。即使自己在展厅里穿行,也会有一种在宏大与微小,太空与日常生活里游走的感觉。和过去把作品放在城市角落不同,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在白盒子空间做个展,我们也非常期待观众的反馈。

  我们希望让大家体会一种混合着滑稽、宏大、崇高的东西,但最希望的,是让每一个见到我们作品的人,哪怕有那么几秒,能够脱离呆板的日常,会心一笑,对我们来说就可以了。